乌头马角（下）
虞啸卿刚洗完澡，发梢还是湿漉漉的，整个人带着氤氲的水汽，恰好柔和了棱角。他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，因无措而显得无辜。
龙文章大胆地盯着他看，对面这头平日里总是威风凛凛，漂亮非凡的小狮子，今天还没来得及全副武装。一滴水滴从它的额发上垂落，滑进它的脖颈，跑到衣领下面，在白衣上划出一小道痕迹。它用手抹了一把头发，看样子似乎恨不得甩甩脑袋，它有些烦躁，但到底注意到了外人在而没有任性。然后狮子终于看向他。
虞啸卿不耐烦道：你来做什么？
龙文章马上露出了他拿手的媚笑：卑职挂念师座，来看望师座，还有就是来向师座汇报祭旗坡的工作。
虞啸卿今天没有心情和他消遣，事实上，他遭遇了人生一个毫无经验的大危机，没有兵书和老师能告诉他，一个他亲手带大的小朋友对自己表现出异样的感情时该怎么办。他不能骗自己张立宪抱着他的脏衣服贴脸是简单出于对师座的敬爱。
更何况，他在留学时，不乏有高大的洋男学生向他示爱——那时的虞啸卿还是个眉目精致的中国娃娃。他可以用一顿拳脚——洋同学们称之为中国功夫，来解决这些骚扰，但他不能这样对待他的小朋友。他是他的师长，他的兄长，有时还是他的老师，他没有做过承诺，也没有起过誓言，但心里早就默认了他是他的责任。
于是面前的龙文章更加面目可憎，虞啸卿打算立刻赶人出门。
龙文章自然立马心领神会，可他此行的目的还未达成，怎么甘心就此离开。他赶在被扫地出门前开口：师座可是为张营长的事烦心？
虞啸卿目光如炬，颇有欲杀之而后快的意思：你知道些什么？
龙文章当然知道此时乱说话，他的师座可是要灭口的，他摆摆手道：唉，不就是养孩子吗！我和师座一样，祭旗坡的那群混蛋们也没一天让我省心的，当妈都没这么操心的。尤其是那个孟烦了，哦，就是我那个瘸子副官，二十郎当岁，最近春心萌动，喜欢上一个暗娼……
他嘴里不干不净的，虞啸卿已经开始眯眼皱眉。
龙文章赶紧切入正题：小孩子嘛，就是一天一个想法，而且你越不让他做，他越偏逆着你来，好证明他已经是大人了。还不如冷着他，过不了几天，他自己就改了性了。
说得全不是一回事，但又暗合了虞啸卿的想法。他想，他和张立宪的确太亲近了，养儿子儿子大了也得让他独立门户。自己对他的影响太多，难怪他糊涂了心意，把孺慕之情当作爱情。虞啸卿打定了主意。
心下稍定，看着龙文章也顺眼了，虞啸卿道：你今天到我这儿就是为了胡说八道，不着四六来的？
龙文章看出他心情好转，立马往前凑，仍是一张笑脸：师座，我今天就是为那个小瘸子来的，他闯祸了，我来向师座求个情。
李冰抓住了孟烦了，但还没来得及向虞啸卿禀报——李冰来过一次，但师座在洗澡。
虞啸卿此时颇为宽容，于是问道：什么祸？
龙文章扭捏道：他猪油蒙了心，想私自渡江……
虞啸卿立刻明白了：他是要做逃兵？逃兵一律枪毙，我以为你知道虞师的军法。
龙文章连忙道：我知道我知道，我并非要求师座绕过他，这么个东西我也恨不得给他一枪。但我求师座先不急着杀他，让我了解清楚他为什么要逃，再枪毙不迟。
虞啸卿冷血无情：凭什么对他法外开恩，就因为他是你的副官？
龙文章认真道：因为他是我从对岸炮火里带回来的一条人命，一个小孩子，就像师座您的张营长一样。
平时的虞啸卿是不会被这样的话动容的，在他心里，军法从严，绝无例外，哪怕是自己的胞弟，也不能法外容情。可是他已经亲手杀了慎卿，龙文章把孟烦了和张立宪联系在一起，又让他想起了16岁的张立宪，他忽生不忍。
突然，肩上添了一件外套，是张立宪之前拿进来的军装，龙文章站在他背后。
龙文章一脸诚恳道：师座，虽然天气日暖，但是春天气候多变，还是不能贪凉啊。
虞啸卿不能适应这样的龙文章，哪怕龙文章一贯是狗腿模样，此时莫名的带有侵略感。他往前几步拉开距离，不过没有拒绝那件衣服。
他皱皱眉头，最后施恩道：那你就去查吧，你的人，真要枪毙，你自己动手吧。
虞啸卿这一天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，这下真的要赶人了。龙文章非常懂眼色地在虞大少动手前赶紧马不停蹄地谢恩跪安退出。
待走出门，龙文章回头看了看办公桌后已经拿起公文翻看的身影，心道：张大营长的一颗少男心呦，奈何郎心似铁……
一个文件袋朝他飞了过来，准确地打在他身上，又落在他脚边，随之而来的是虞师座的呵斥：还鬼鬼祟祟猫在那儿做什么？！
龙文章恬笑着捡起文件袋交给门口的哨兵送进去，连声道：师座您忙，卑职不打搅您了。
他向师部大门走去，摇摇头自讽道：谁又比谁好？
在衣袋外拍了拍，里面是一份西岸地图，他又得意起来：还是先做事吧，还有的忙！
